澹臺燼進去許久,一直沒出來。
魏喜也是沒辦法,只好叫來葉儲風。
現在宮裡人人自危,民間甚至還有傳言,說澹臺燼天生不祥,冬日的氣候才會如此詭異。
羊暨從來都明哲保身,這種時候完全靠不住。如今不怕死又有能力的,只剩葉儲風。據說葉大人和陛下之間有什麼契約,把事情告訴他,他也不可能背叛陛下。
「實不相瞞,葉大人,陛下的宮殿這幾日已經隱隱傳出……那股味道。姑娘的身體留不住,人已死,何不讓她入土為安呢?」
葉儲風點頭:「多謝魏公公告知。」
葉儲風從臨巍城趕回來,也沒想到過去一個月多了,澹臺燼竟然還沒將三妹妹的屍體下葬,怪不得宮人們表情驚恐又諱莫如深。
在這個死者為大的朝代,澹臺燼這樣的行為令人寒毛直豎。
魏喜嘆了口氣。
他沒敢具體和這位葉大人講陛下還做了什麼。
誰才是主子,魏喜心中很有數。所有人的生殺大權,終究還是捏在澹臺燼手中。
葉儲風靠近宮殿,也聞到了魏喜說得那股淺淺的味道。
屋裡放了防止屍體腐爛的薰香,拖延到現在已是極致。
魏喜不安地低聲說:「陛下今晨進去的,至今沒有出來,奴才這眼皮直跳,葉大人,不會出什麼事吧。」
葉儲風說:「讓人來把門打開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「出了什麼事我擔著。」
魏喜這才應了,很快宮門被推開,別說是葉儲風,連魏喜都沒想到會看見眼前這一幕,他腿一軟,連行禮都忘記了,直接跪著爬了出去。
葉儲風臉色鐵青,走上前去,緊緊拉住澹臺燼的衣領:「你在做什麼!」
玄衣小暴君低聲笑起來:「留住她,讓她永遠和我在一起。」
血從澹臺燼身體里流出來,染紅身下的弱水。周圍是老道士留下的幾樣法器。
澹臺燼臉色蒼白,卻愉悅地笑著,弱水結成了薄薄一層冰晶。
葉儲風看看自己三妹妹的屍身,想起澹臺燼方才的行為,不寒而慄咬牙道:「你竟然,想把自己和她一起封印在弱水中!」
澹臺燼就是在找死,他自己不一定活得下來,三妹妹也不能體面離開。
葉儲風看著澹臺燼瘋狂執拗的眼,突然想起曾經在大殿前,他宴請澹臺明朗的臣子。
那時候他所有人都以為那只是恐嚇和威懾,今日葉儲風才明白,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,沒有什麼做不出來的。
澹臺燼冷漠地說:「誰給你的膽子進來,滾出去!」
「你簡直瘋了,我要帶三妹妹走。」葉儲風說著,去抱床上冰冷的屍體。
一隻手橫過來,澹臺燼一掌拍過去。
「你敢碰她?」澹臺燼冷冷道。
葉儲風臉色難看極了,也顧不得什麼契約,什麼君臣之別,這一瞬連翩然都沒想,他只覺得荒誕。
兩人打了起來,一人體內有九尾狐妖丹,一個剛得了神髓,卻誰都沒有動用力量,拳拳到肉。
澹臺燼一拳一拳砸在葉儲風身上,神情讓人毛骨悚然。
葉儲風不想三妹妹死了還不得安寧,抬起手,一團火焰朝著床上的屍體飛過去。
澹臺燼的目光一瞬凝住,想也不想撲在了那具屍體上面。
火焰把他背部灼傷,他毫無所覺,小心而慌張地把身下少女的屍身沾上的火星撲滅。
葉儲風無力地看著這一切,許久,他閉了閉眼。
「你這個樣子,三妹妹若知道,會覺得噁心。」
「噁心」兩個字,讓澹臺燼徹底僵住,他眼尾帶上恐怖的猩紅,左眼裡卻漫出淺淺的淚意。
葉儲風說:「當我求你,也當我替她求你,放過她,讓她離開吧。」
葉儲風閉了閉眼:「你給的她不想要,她想要的你從來不肯成全。」她只想離開你,為此她付出了這麼多代價,你難道真的不懂嗎?
澹臺燼的淚水砸在少女臉上,他明明是對的,可是世上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,盼他成全。
到了晚上,魏喜公公帶來了一個好消息。
魏喜欣慰地說:「陛下同意把姑娘下葬了。」
葉儲風怔了怔,想起小暴君紅透的眼眶。
澹臺燼依舊不肯讓任何人碰蘇蘇。
那一日澹臺燼細細為她清洗好身體,為她戴上漂亮的發簪,唇間含入防蟲的珠子,他親自抱著少女的屍體進入原本屬於他的帝王陵墓。
陵墓之下,是一代江山的靈脈。
他讓人把陵墓封了起來,再沒進去過。
開春時,雪停了,潛龍衛試圖來救葉冰裳,澹臺燼把數千名潛龍衛困住,令人亂箭射殺。
他讓葉冰裳看著。
葉冰裳被困在一個密封的罈子中,即將做成人彘。她絕望地看著來救自己的人一個個倒下,只知道尖叫。
半年多沒日沒夜的折磨,她什麼氣性都沒了。回憶起過往在蕭凜身邊的生活,竟然是她這輩子過得最安穩的日子。
身邊的澹臺燼如同惡鬼,只是微笑。
澹臺燼曾經想得到這支力量,現在有機會了,他卻手刃了他們。
葉冰裳沒能撐過第二年的春天。
澹臺燼知曉時,饒有興趣在看籠中據說有三條命的妖怪,聞言,他眼皮子都沒抬。
「死了就扔了吧。」
他抬手,殺了妖怪。突然覺得這世界沒意思很久了。
*
景和二年入夏,噠噠的馬蹄聲停在一個院落。
葉儲風勒住馬回頭,心中低嘆一聲,問道:「陛下,可要隨臣一同進去?」
澹臺燼手指卷著韁繩,眼睛盯著地面搖頭。
葉儲風沖他行了禮,一個人走進院落。
依稀能聽見裡面有人問起「夕霧」,澹臺燼緩緩抬頭,望向籬笆遠處開得正俏的合歡花。
葉儲風出來也快,他嘆了口氣:「陛下當時就該讓三妹妹知道,你救回了祖母。」
澹臺燼冷冷笑了一下。
折斷手中枝丫。
葉儲風第一次不確定,澹臺燼對三妹妹的感情,是愛多一些,還是恨多一些。
但人死如燈滅,他……應當已經放棄了吧。
「陛下真的不再回宮了嗎?」葉儲風問。
曾經煞費苦心追求的一切,不是你一直想要的東西嗎?
澹臺燼看向皇陵的方向,他黑眸寂寂,如看不到底的深潭。澹臺燼眼角垂下:「我要力量。」
葉儲風不語,到底是要力量,還是想逆轉那日城樓上令他幾欲發瘋的場景,去尋早已不復存在的那一抹香魂?
不知道何時天底下開始出現各種妖怪,世間魑魅魍魎橫行,早已不是凡人主宰的時代。
一個普通的仙人,地位勝過人間的帝王。蓬萊仙山,瓊樓玉宇,哪裡是皇宮能比?
仙,多麼令人神往的存在。
他們高高在上,須臾便是凡人的一生。仙門已經大開,人人盼著自己有資質,與仙長去仙山修鍊。
澹臺燼伸出手,飄落合歡花落在他的掌心。
「走吧。」他揉碎那花,蒼白指尖染上紅色。
他最初追求的東西,便是令萬人折腰跪拜的力量。
澹臺燼五指成爪,撫平袖子下自己割出來的密密麻麻的刀痕,澹臺燼冷冷彎了彎唇。他的道,斷不容他為了那根日夜折磨他的情絲,和從未愛過他的女人去死。
他偏要活,活過千年萬年,逆了這朗朗乾坤!
他垂下眼睛,蓋住連自己都不想承認的一抹淚意。
*
白駒過隙,那棵合歡樹開了又謝。
人間又是一年春。
「今日講秘聞。」老者捋了捋鬍子,驚堂木一拍,「卻說五百年前,周國下了一場怪異的雪,那時候的皇帝,並非史書上看見的任何一位。而是一個在位很短的瘋皇,後來他一把火燒了有關他的史冊。」
「他的過往付諸灰燼,留給世人的只剩遐想,有人說,他曾愛過一位舉世無雙的葉氏夫人,曾征戰幾國只為將那位夫人接來身邊。」
「也有人說,他的生命里出現過一個不知名姓的女子。那女子沒有封位,不知姓甚名誰,只知道周國那場大雪以後,再沒人見過她。」
台下有人起鬨:「那位君主愛的肯定是葉夫人,否則怎麼會連封位都不給無名女子?」
老者沒有否認聽客的話,笑道:「各位看官且聽老朽細細道來。五百年前,瘋皇所在的朝代,雖有戰亂,但他威懾八方,按理最後會一統天下。可是沒多久,他驟然消失在了這個世界。」
「有人說,他作為一個普通人老死在了凡塵,也有人說,討伐暴君的劍客們殺了他。但……還有人推測,那人去過冥界傳說中的鬼哭河。」
一聽「鬼哭河」三字,下面立刻有人道:「臭老頭,一天到晚瞎掰,怎麼會有人去鬼哭河!眾所周知,那是吞噬凡人靈魂的地方,瘋皇去找死嗎?什麼五百年前的周國,史冊上沒有的瘋皇,指不定就沒有過這個人。你們說,我說得對不對?」
此言一出,立即不少人附和:「沒錯。」
「總講這些沒意思的往事做什麼,有本事就講講仙門大開,廣收弟子的消息!」
「對,不講仙界,講妖界和魔界也行。」
老者搖搖頭。
自古凡人總對修仙嚮往,哪怕個個沒有靈根,入不了仙道。也永遠對精怪妖魔之事好奇,但倘若有妖魔作亂,又人人自危。
故事既然已成了過去,看客早已曲終人散,老者便不再講這段往事。
畢竟連他也不知曉,五百年前的真相到底如何。
「世間有五界,神、仙、凡、妖魔、冥界。諸神早已隕落,妖魔只做殘忍之事無需多說,那今日便說說,百年例行仙門大比。各位看官猜,此次花落誰家?」
「還用說嗎,當然是第一仙門衡陽宗!」
……
聽書樓再次熱鬧起來。
二樓角落,青衣女子不屑地扁了扁嘴。
「那可說不準,今年衡陽宗參加大比的都是些新弟子,以為人人都如公冶寂無那般妖孽,短短三十年便突破金丹進入元嬰中期么?看我這次不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!」
一旁身著同色青衣的媵庄頭疼地道:「師妹,師傅說了,此次帶你去衡陽,是為了向衢玄仙尊學藝。你聽夠了凡塵趣事,咱們趕緊御劍去衡陽宗,去遲了難免失禮。」
青衣女子哼了哼,知道刻不容緩,只好隨男子起身,與師門匯合。
他們這一支門派喚作「赤霄宗」,以青緞為裳,女弟子發間別著水滴狀的發誓。開宗祖師曾是上清仙域、半神冥夜的弟子。
上清傳承不少,以至於赤霄宗是衡陽之下第二大仙門。
「岑師妹,可要師兄帶你?」
岑覓璇頭也不回,已然御劍離開。看著岑覓璇的背影,媵庄露出苦笑。
岑師妹確實有傲氣的資本,她今年不過一百餘歲,卻已是金丹中期,且作為赤霄宗掌門的女兒,她身份高貴,美麗動人。
只不過這性子,屬實讓旁人消受不起。
不知道衡陽宗能否接受師妹,聽說衡陽掌門,也有一位掌上明珠,被全師門寵愛著,師妹過去,不知道能否與她相處融洽?